新换上一张傩戏面具的景府公子很是憋闷。
不久前方才宴请群客,还未歇息多久,就遇上这番劳什子事,搁谁都要觉得相当麻烦,于是就连得来景府主人认同的喜气,都被眼前这件棘手事冲淡开去。
对于子嗣繁多,贵不可言的景府而言,景府主人哪怕只是提及只字片语,便意味着往后能否扛起景府,甚至扛起这座身后有数座世家撑腰的高贵门庭,做家主百年之后的家主,远非所谓权势滔天即可形容,既是长子,又得青睐,捏碎面具,就无疑是更进一步。倘若继续如履薄冰个三年五载,景府主人这名头,可谓是半个囊中物,当然要惹人欢喜。
朝堂里头一步登天,世家庇佑,圣人青睐,未必就不能与那位闹得皇城沸沸扬扬的荀元拓平起平坐,甚至小压一线。
权势富贵修行道,三途皆顺,不见得就要比荀家一门两文曲势弱,甚至说上一句大不敬的一人之下,亦属合乎情理。
然而这位景府的长公子却比谁人都晓得,眼下未曾接过大任,就远不可流露出半分得意或是所谓骄纵自满,单是景府主人膝下有名分的子嗣,皆是群狼环伺虎视眈眈,盯着这未来景府主人的高位,一步踏错,如坠万丈渊的道理,远比那些所谓世家子弟请名门先生教授的圣贤书,要领会得更为通透自如。
景府主人便是景府的天,天予万物,下雨晴天,不过一句话的事,于是子嗣儿孙才能拿来些旁人终生都得不来的物件,但倘若是天开口了,到手的东西,未必就是自己的。
正是因此,景府内的子嗣大多不显性情,代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是少有那等骄纵跋扈者,并不是世家高门容不得所谓骄纵跋扈,更不是骄纵跋扈当街杀人此事,对世家高门而言承担不起,而是需在子嗣后辈里头挑出这么一位,当真能替一家掌舵传承的后人,而这挑选的法子,不可谓不严苛,甚至既要又要。
既需口碑甚好,仪态做派奇佳,明面上头待人宽仁温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以应承往后朝堂种种,又需应当果决时节杀伐收放自如,既需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又需得在危急紧迫时节,一力挽狂澜,替一家一脉遮风挡雨。喜文风文脉合乎上齐如今态势,更需武德充沛,有不遗余力诛除异己的本事心念。
既擅审时度势,亦通晓奇招算计,闲来得抚贤人卷,忙时披甲亲射虎,方可算得上是世家高门,维系一代人丁鼎盛,权势不外流的上选,而非做一位身在世家其中无人在意,疏才少志斗犬玩鹰的闲散贵人。
的的确确,景府主人乃是景府的天,可景府上下需要这么一位合乎继任的共主,倘如事事做得周全满意,即使是景府主人另有人选,对上家中曾身份显赫的一重金口玉言的老者,仍旧翻不动浪花,毕竟兹事体大,远非一人一言便有定论。
所以纵然是心头有万般不愿,在同云仲站在南城这等脏污狼藉地界时,景府长公子并未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快,甚至摘去那枚向来牢牢戴在脸上的傩戏面具,露出那张秀气儒雅面皮来。
修行人同身后有世家坐镇的高门兴师问罪,实在闻所未闻。
最膈应人的是,还偏偏没人能过那小道童的一关。
拼着与有世家坐镇的高门结仇,也要招摇过市地递出这么道席卷黄从郡上下的剑气,压根不用多寻思,景府大公子便笃定,这剑客怕是个练剑练疯的,不在意世家秋后算账,同样不在意这景府在上齐,是何等高何等高的门户,仍要出剑。哪怕是这道童不曾拦下黄从郡乃至黄从郡周遭前来平事的高手,哪怕是云仲这道剑气不曾在整座黄从郡掠过,都不需要他这位景府少主亲自登门,但很可惜,好像这些位素来名声都极响的高手,无一人能在道童手中讨得便宜,悻悻而去。
“素有耳闻,这黄从郡内有座景府,今日得见景府内走出来的公子,倒是令在下出乎意料。”
云仲方才只是朝这位景府公子身后瞥去一眼,却发觉后者身后,除却依旧兴致勃勃的道童外,连个家丁近侍都不曾有,更不要说修行人,竟然是孤身赴邀,难得流露出些稀罕神情。
“无法无法,在下倒是有心带几位身手境界高明的修行人,免得被兄台当场砍死,奈何要么是赶不及前来,要么是在这位小道长眼前吃瘪,何况景府从来是底气极壮,凭景府中人看来,在下已然坐到如今位置,可谓是九十九步都有人替我走过,最后这步,终究是要自己闯。倘若是依凭景府庇护,都不能化解这桩事,被兄台一剑砍死,并不值得可惜。”
到底是贵世公子,谈笑自若,不卑不亢。
而就在两人面对闲谈的时节,步映清站在许腐草门前,右手摁住刀柄。
哪怕步映清再涉世不深,此时也晓得,许腐草膝下儿女,必是破局关键,纵是这位自称景府公子孤身前来,仍需添些提防。人心隔肚皮,况且世家高门暗地里的手段,并不可以凭常理揣度。
“其实并不能算是大事,在许多人眼里,闹市里的高门贵公子纵马,撞死一个无财无权的南城人,此事应当比撞死猪狗重不得多少,在下是个山上人,入道玄修年头不短,只懂练剑,除练出一掌心的老茧外,还练得一副直肚肠,不通弯弯绕绕。”只是若有若无提点一句,话锋就瞬息错开,打交道盘机锋,云仲自认全然比不得那些位人老成精的主,不过对面之人是景府不知砸上多少钱财名师,锤炼出的精明人,因此只是蜻蜓点水,转而再道。
“闹市里头撞死行人,如撞猪狗,上齐法度有言,需偿性命,如若是出银钱作保也可免于重判,我这位朋友性命,依照富贵人家看来,当然不值得高门公子偿命,但如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似乎有些欺负人。”
景府大公子错愕地眨眨眼,片刻过后才自觉失态,试探问道,“就因此事?”
总之自幼身在世家高门内,知进退识察言观色的大公子,着实相当疑惑,就因这么位南城的寻常百姓死于闹市,当真值得修行人出手?何况那位道童的本事,高明到能在两三时辰,逐一接下黄从郡里修行人轮番出手试探,只怕即便不是道门里如此年纪的魁首,也不遑多让。而云仲这一手飞剑环绕黄从郡一周,更是少有耳闻的大神通,如此能耐,只是为个寻常人讨公道。
从没听过南城中的贫寒百姓,能与山上人搭上干系,从未听闻过,现如今世上修行之人有什么仗义出手的先例,起码在这座黄从郡里,高门世家见修行人时,并不需有丁点畏惧,或是底气不足。
毕竟权势二字,大多时候不见得没境界好使,区别所在,是权势大小,寻常县官官衙压不住二境的修行人,当朝一品不消大费周章,即可压住四境乃至五境,毕竟行走人间,境界从来未必有滔天权势好使。
“可少侠或许不知,先前所闻,并非是纵马之人有意伤人,实则乃是这位汉子求死,正面迎上马蹄,若依上齐法度,责罚极轻。”
“瞧兄台并非是黄从郡中人,身在此间,大概总是要听闻些闲言碎语,言称首府北城的高门大户,强占屋舍田产,且撇开此事真假与背后弯弯绕绕,刻意杀身求财,这位汉子举动,与流言蜚语中高门大户所为,又有何差别。想来那等公子家业甚大,不差这点银钱,可倘若人人重病垂老时,都要凭此法谋财,这黄从郡,岂不是要乱象横生,实在不敢开此先河。”
明知此事微末,可景府大公子,却迟迟不愿松口,反而如此开口。
但云仲只觉得荒唐。
“公子竟也晓得,这黄从郡为何是如今这副模样?倒是稀奇,从来人间事,都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既知晓黄从郡中的高门大户得势不正,强取豪夺,乃至于侵占屋舍田产,使得南城百姓置身水火,动辄饿殍露野,隆冬时险些易子而食,本钱都未归还清算,讨取小利,难不成还要扣上个疑似诓骗钱财的名头?”
“不然这般,我受你一剑,随后刺还你一剑如何?按理说来,这才不失公道。”
条理分明,名正言顺,又沾了些泼皮无赖的蛮横气。
身位景府大公子自然不会去同眼前这位剑客拔剑对刺,何况这位看似笑吟吟的剑客,每说一句,浑身杀气就重一分,诡辩强诉,怎么看来都是白费功夫,更不必在此地搭上性命,只得言语放缓,摇头苦笑。
“即使是果真依照上齐律掏些银钱,在下生怕高门不乐意吃这般闷亏,此人少有亲眷,唯有膝下儿女尚幼,我担心守不下这份银钱。”
云仲收起杀意,瞥了这位大公子一眼。
“不劳费心,在下师门里,倒也有几位高手,虽不见得同我一样好说话,但都是讲理的,倘若是依上齐律罚来的银钱落不到死者遗孤,或是连这份银钱与秋后算账都挡不下来,携我那几位憋疯了的师兄师父下山,掀掀风浪,并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