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一字记之曰贪
张峦当晚回了家,醉醺醺的,到家后往正堂一坐,发现斜对门的书房还亮着灯。
随即张峦便过去,见二儿子正在那儿写写画画。
“我还以为爹今晚不回来了呢。”
张延龄头也不回地道。
“本来是不回的,但也没什么好留的。”张峦道,“李孜省晚上有事走了,我还在那儿杵着作甚?”
张延龄有些诧异,侧过身,眯眼望向老父亲,好似在问,你在那儿想干嘛就干嘛,各色美女供你挑选,不挺好的吗?
张峦道:“儿啊,今天你没在,英国公府派人送来银子,让我明后天把黄珊瑚和镜子亲自给他送过去,可能会在府上设宴款待我。”
“哦。”
张延龄点了点头,应声后便继续伏案写自己的东西。
张峦见张延龄没啥反应,有些急了,连忙问道:“咱应该去吗?”
张延龄回道:“李孜省应该对伱有所指点,是吧?他说什么了?”
“他希望我去,还跟我说了一些皇宫秘辛,都是我以前所不了解的情况。”
张峦问道,“儿啊,要不要为父跟你讲讲?你在写啥呢?”
“话本。”
张延龄先回答,然后解释:“先前蒋琮来了家里一趟,您不在家,我出面接待的。他提到陛下最近心情郁结,对话本的需求变大了。”
“那咋是蒋琮前来?他不是东宫常侍太监么?”
张峦惊讶地问道。
张延龄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张峦道:“宫里办事跑腿的,谁来不一样?也可能是覃昌他们把差事交给蒋琮也说不一定……
“爹,您有事就说吧,什么秘辛?”
张峦立即将自己在李孜省那儿听来的故事,大致跟儿子讲了一遍。
说到最后,张峦犹自带着几分感慨:“原来很多人怀疑太子并非陛下亲生。太子如此仁孝,还被人怀疑,真是……人心不古啊。”
张延龄问道:“爹,若您是朝中权贵,希望太子登基吗?”
“肯定希望啊。”张峦理所当然地道,“太子多好的人哪,以后大明肯定不像现在……乌烟瘴气的。”
“若父亲您本身就是乌烟瘴气之一呢?我是说,若您是梁芳,韦兴,或者万安,刘吉,再或是那些贪赃枉法阻塞言路之人,再比如说陛下跟前的头号宠臣李孜省……会如何?”
张延龄用满含深意的目光看着便宜老爹问道。
张峦有些迟疑:“你这话是何意?你是说,连李孜省都可能会阻碍太子登基?”
“正是如此。”
张延龄理所当然地道,“照理说,最不希望太子登基的,应该就是如今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实力人物。因为是个人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那些靠皇帝宠幸上位之人呢?”
张峦嘀咕道:“那我不该去英国公府上,太危险了。李孜省没安好心啊。”
张延龄笑了笑。
“爹,咱现在属于当局者迷,您看不到未来的发展,不知道太子是否会顺利登基,所以才会疑惑将来会发生什么,以及思考自己的前途命运。”
张延龄笑道,“但……要是一切都是既定的,您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那您还去担心那些作甚?”
张峦惊讶地问道:“你是想说,太子登基是宿命,是老天爷注定的,我完全可以高枕无忧,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张延龄道,“我是想说,您费那力气作甚?如李孜省所言,他早就知道,如今看太子不顺眼的人很多,生怕太子上位后会反攻倒算,但光凭他们,没法左右易储大局啊。”
张峦皱眉不已,道:“可要是他们造反怎么办?比如说,调动京营兵马,再或是宫廷宿卫。不是说,如今宫廷禁卫还掌握在梁芳党羽手上么?”
张延龄笑道:“我只是说腾骧四卫在他们手上,其实宫廷禁卫分别在不同的勋臣控制下,且都是陛下信任的将领,他们并无明确的政治立场。而在外,五城兵马司和京营,都可能会左右京师的局势……但其实,锦衣卫指挥使的立场也很重要。”
“就是那个给我送礼的朱骥?”张峦问道。
“嗯。”
张延龄道,“锦衣卫在朝中的地位,跟宫廷宿卫又有所不同,他们的实际权限要高于普通宿卫,且手头拥有生杀予夺大权,但锦衣卫做事要靠刑科批文,所以刑科文臣会对他们办事形成一定影响。”
“咦!?”
张峦迷惑了,问道:“我怎么听说刑科的官员就是个摆设?但凡是驾帖,只要是皇帝御批的,刑科并无干涉权限。”
张延龄笑道:“但多了这一道手续,就会让锦衣卫办事收敛许多,形成制约,不是吗?爹,您听了李孜省的话,现在开始担心您女婿不能登基了?”
“我能不担心吗?”
张峦坐在那儿,唉声叹气道,“咱们家现在的财富和地位,都是靠跟太子的关系得来的,当然,为父也不否认你的功绩。可将来……只有太子上位后,咱才能光宗耀祖,不然的话,以后谁认识咱还不一定呢。”
张延龄道:“那爹您就去见见张懋吧。据说今上登基以来,他就被保国公牢牢压制,一直想出头,而他对太子是很支持的。”
张峦道:“这么说的话,那我就听你的去做吧。但见他……有什么讲究吗?”
“呵呵。”
张延龄笑道,“这个人讲原则是讲原则,但为人很……贪。”
“贪?”
张峦皱眉。
“对,就是贪,他很喜欢享受,对于权力也充满渴望,说白了就是盛世里他是个合格的权臣,只顾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并不会僭越,但要论人品……却不见得多好,但爹你要知道,这种贪恋名利之人,最擅长钻营……
“说白了,他能力不差,只是缺少上战场统兵打仗的历练而已。”
张延龄给张峦好好分析了一下张懋这个人的情况。
张峦问道:“你咋知道?”
张延龄笑而不语。
历史上王世贞曾对张懋有过非常准确的评价:“……富侈为东第冠,后庭数百人,皆曳罗绮……”
“……而生平无他艺能,以敦重善为仪而已。”
身为国公,搞出来的阵仗都快跟皇帝媲美了,其本身拥有的财富也非常庞大,执掌京营后喜欢任人唯亲,贪赃枉法之举不计其数,但就因为他是国公,只要没谋反,没人会追究其罪状。
说白了,皇帝不喜欢查一个人是否为贪官,只要有能力又够忠心,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但要是政治立场出现偏差,那什么贪赃枉法其身不正的罪名都会给你安到头上。
张峦道:“我就怕去了后,旁人会因此诽谤太子,说太子想收揽军权云云。”
张延龄笑道:“爹,您现在不需要担心这个。”
“为何?”
张峦问道。
“因为您还不够格。”
张延龄道,“甚至在陛下眼里,太子都不够格。”“啊?”
张峦突然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我咋就不够格了?
张延龄道:“如果您去张懋府上走一趟,别人就认为您是去跟张懋商议谋反,您当这朝廷是何等的脆弱?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子岳父三两句话就能够撼动皇帝的统治根基,这不纯属扯淡吗?”
“这……”
“在陛下眼中,太子什么都不是,陛下考虑过太子各种不像他的地方,挑了太子诸多毛病,唯独陛下从来不担心太子会谋反。
“所以,就算太子亲自去到张懋府上,陛下都不会当回事,更别说您为了送个贡品走一趟了。”
张峦道:“那我还去干啥?丢人现眼吗?”
张延龄笑道:“您需要去跟张懋提前结识,打好关系,慢慢建立起深厚友情,甚至告诉张懋,你可以替他跟太子说好话,还可以帮他打压保国公。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都是空口白牙,这不挺好吗?”
“我……”
“爹,别人越看不起您,您自由裁量的权限就越大,因为就算那些当下瞧不起您的人也都明白,您背后站着的是太子。等到太子登基,他们想巴结您都不得其门。”
张延龄笑着说出张峦最爱听的话。
张峦恍然大悟,颔首道:“我明白了,现在他们有多瞧不起我,将来就有多阿谀奉承我。”
“是这道理。”
张延龄笑道,“所以不用担心张懋会给您甩脸色,要是他不想接近您,也不会让您亲自登门。
“我想这次张懋一定会对您以礼相待,因为他也要为将来太子登基后英国公府的前程铺路。他平常无法接近太子,只能接近最近在朝中炙手可热的您。”
张峦一副志得意满的神色:“是啊,最近我替太子做事,别人都知道,太子听我的,我可是全心全意在帮太子。真好,真好。”
……
……
第二天,张峦亲自带着黄珊瑚和琉璃镜去到张懋府上。
张懋虽未亲自出门迎接,却还是在他进府门后,迎到了二门处。
“来瞻,我早就听说过你,咱都姓张,或许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
张懋快步上前,亲自拉着张峦的手往内院,笑意盈盈道,“走走走,与我进去看看我这宅院如何,再品尝一下我刚得来的西域葡萄美酒。”
张峦很意外。
英国公是如此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吗?
说话间,二人进到院子里。
但见十几名家仆整齐排在两边,就好像接受检阅的将士一般。
张懋道:“今日本公爷有贵宾接待,你们拿出最好的态度,美酒美食全都奉上。今日若有怠慢者,一律严惩不贷……记住了,以后张鸿胪便是我的故交,尔等把他当成自家半个老爷看待便可。”
张峦心说,你在自己家仆面前整这出戏算几个意思?
“公爷,您客气了。”
张峦恭敬地道。
“欸,来瞻,我虚长你几岁,以兄弟相称为好。你称呼我廷勉便可,咱以后同朝共事,少不得亲近……咱可别见外啊。”
张懋拿出一副自来熟的姿态,令张峦更显无所适从。
宾主来到客厅,一张餐桌已摆放在那儿,很快酒菜送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无所不包,张懋请张峦坐下,给张峦面前的酒杯斟满酒,再给自己满上,两人先碰了一杯,又吃了一会儿菜,才絮叨起家常来。
张懋道:“来瞻,你看我这儿清静已久,早忘记了当初门庭若市的模样,谁都以为做国公的风光,但我真不如你这样的未来勋戚……你才是大明的将来啊。”
张峦一边喝酒,一边想,什么将来啊,我就算再牛逼,能在你手下提督个一营兵马就不错了,你居然还羡慕我?
“你有几子?”
张懋问道。
“有二子……二女。”张峦回道。
本来只想回答有两个儿子,但再一想,自己正因为有个优秀的女儿才带给老张家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岂能不把女儿捎上?
张懋笑道:“那这一点你就不如我了。”
张峦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来之前,吾儿都对我说了,你老婆孩子一大堆,估计你自己都快忘了有几个儿子几个女儿了吧?
“说起来,身为国公,总归要多留下一些子嗣,以备不时之需。要是边疆有战事,别人不上,咱老张家总不能落于人后。我从来都跟他们说,国家但凡有战事,你们一定要冲在最前面。”
张懋一副自豪的神色。
张峦心说,这倒没说错,大明朝廷如果要靠下面的升斗百姓保卫,啥都完了,而你们这些累世公侯要保住自己的权势和家产,肯定会玩命。
“但……唉!”
张懋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张峦问道:“廷勉兄这是有难处?”
张懋道:“吾长子过世得早,如今次子张锐,早年曾征战沙场,有我的风范,可惜这两年……久病缠身,却是已许久未曾去过疆场了。”
张峦一听,心想,原来你儿子生病了?
还是你嫡次子?
“来瞻,你可知晓,咱大明爵位继承,最讲究的是要有提刀上马保家卫国的能耐,若是个病秧子,只怕……”
张懋目光热切地望着张峦,意思是,你能听懂我话里的意思吧?
张峦迟疑道:“在下……对此并不太知悉。”
张懋笑着问道:“你不知?那你可知我英国公府爵位传承的过往?”
“嗯!?”
张峦一副迷惑的样子。
看起来像是真不知道,但其实张峦在来之前,儿子已给他做过功课了。
张懋是靖难名将张辅的庶长子,其实张辅有嫡长子名叫张忠,且在土木堡之变张辅战死的时候,张忠还活着,已成年并已生下长子。
当时身为庶长子且只有九岁的张懋,怎么看都不该由他来继承爵位。
但张忠天生就有残疾,再加上张忠长子张杰之母出身贱籍,张杰很可能不是张忠亲生,一下子张辅的长子和长孙都失去了合法继承权,最后由张懋捡了个大便宜,以庶长子身份继承英国公爵位。
张懋道:“吾儿生病日久,找人诊治,一直未见效。听说来瞻你乃国医圣手,不知……”
张峦心说,我靠,原来请我上门,我本以为你是要跟我好好亲近一下,原来是想请我去给你儿子治病?
你说这话真是不要脸啊。
张峦显得有几分为难:“在下……回头斟酌一番。”
“那好。”
张懋听出张峦话语中敷衍之意,不为已甚,笑着道,“回头让犬子登门拜访你一次,让你给好好诊断一番,如何?”
“好。”
张峦随口答应下来,却完全没往心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