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头铁的代价
覃昌和韦泰望着李孜省离开的背影,二人都是一脸严肃。
韦泰一张老脸皱得就跟苦瓜皮般,望向覃昌:“他这是装模作样吗?会不会,张来瞻参劾他,就是出自他本人的授意?”
覃昌道:“我看他气昏头的可能性更大。”
“怎么讲?”
韦泰急忙问道。
“他要是在你我面前否认与张峦的关系,甚至倒打一耙,我反倒认为他是在装腔作势,或跟张峦沆瀣一气。”
覃昌道,“但现在他笑而应对,说得好似跟张峦有多熟稔一般,分明是心中恼恨又不想被人洞悉内心,才会这般惺惺作态。”
韦泰点头道:“也对,这种老狐狸,怎会轻易让人看穿他的内心世界?哦对了,张峦为何要参劾他啊?”
覃昌道:“仔细想来,其实万安的做法未尝没有道理,张峦恐怕是入朝为官后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未摸透,自以为成了皇室姻亲,做事便开始不顾后果。
“要说能挑唆他的,或想从此事中谋利的,就只有东宫那群眼下尚无权无势、如同草芥般的翰林讲官了。”
……
……
临近中午。
张玗已在吃午饭,她打算吃完饭后睡个午觉,晚上跟丈夫一起探讨下生命和谐的奥义,再或者当个同桌,一起看看书,交换一下对说本的看法,夫妻二人能熬到很晚。
在宫里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什么东西都跟不要钱一样。
张玗身为太子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用什么就用什么。
虽然听说皇帝有点儿不待见她丈夫,但生活必需品的供应却还是充足的,以朱祐樘自己的说法,这种情况是今年成婚后才有所改变,而张玗则认为是万贵妃之死带来的连锁反应。
饭才吃了一半,就见到朱祐樘迈步进了端敬殿,这让张玗惊喜之余又大感意外。
“怎么回来了?下午不用上课吗?”
张玗问道。
朱祐樘坐了下来,含笑又满带深情地望向妻子,柔声道:“想你了,就回来看看呗。”
“你学坏了。”
张玗面色一红,以她看来,丈夫可不是那种懂得小情趣的人,从不会说甜言蜜语,没想到今天情话随口就来,当即白了朱佑樘一眼,“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还是专心课业为好。”
朱祐樘道:“玗儿你说话真好听,所以就算回来只是跟你说上几句也好啊。行了行了,别瞪我了,我知道这会儿不该回来,其实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文华殿听事,万阁老说令尊参劾了梁芳和李孜省,事情闹得可能有点大。”
张玗诧异地问道:“梁芳和李孜省……他们都很有权势,我父亲为什么要那么做?”
朱祐樘摇头道:“正因为想不明白,我才赶紧回来问问你,看来你也不是很清楚。先前你跟我说过,遇到难题最好找你父亲求教……我这就让蒋琮出宫……”
“嗯。”
张玗赶紧点头,她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但随即又犹豫了,“蒋琮去能行吗?要不要让覃老伴去?”
“不用了,蒋琮这点事还是能办好的。”
朱祐樘对蒋琮很信任。
张玗再问:“上疏参劾李孜省和梁芳,是不是闹不好会给你或者我父亲自身带来巨大的麻烦?”
朱祐樘想了想,叹息:“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刚才回来时老伴跟我讲,如果令尊同时得罪梁芳和李孜省,以后在官场可能不太容易立足,尤其是李孜省那边,他在朝中权势之盛近乎是只手遮天。”
张玗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朱佑樘:“近来你好像明白了很多事理。”
“都是你们教的,先前我可不知道这些。”
朱祐樘面带惭愧之色,“感觉过年以后,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都被一股脑儿灌进我脑袋里,到现在我都还理不清头绪。”
张玗点头:“那就让蒋琮赶紧去吧。我父亲做事素来有分寸,加上有我二弟延龄给出谋划策,很少出疏漏。如果他非要这么做的话,一定有其目的。”
“嗯。”
朱祐樘道,“以后做什么事,要是你父亲或者二弟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好了,可惜宫墙把内外给隔开了……真希望岳父能到东宫来,哪怕是几天来一趟都好。”
张玗建议:“所以你要帮忙争取一下,最好让我父亲进翰林院,就算不用他来给你讲课,给那些翰林院的大儒递送一下书本总该可以吧?”
朱祐樘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不是辱没了你爹吗?他现在已经是鸿胪寺卿了,这官职可不小。”
张玗笑道:“能帮上你的忙最重要,当什么官不都那样么?再大的官,有你大吗?”
“哦。”
朱祐樘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岳父的官是替自己当的。
想想突然觉得有几分温暖。
自己的妻子宁可让老岳父去翰林院当个打杂的,也不想让其当什么鸿胪寺卿,因为这样更方便照顾自己……
这就是一家人一条心哪!
朱佑樘除了感动,还有就是觉得妻子更可爱了,明辨是非不说,最重要的是真的能帮到自己。
……
……
蒋琮要出宫去见张峦。
临走前,覃吉对他好一番耳提面命。
“这会儿去张府,多半见不到张家老爷。”覃吉道。
“那怎么办?”
蒋琮问道,“是去鸿胪寺找他吗?”
“不用,你直接登门,让他府上的人把张家二公子找来,把事挑明,让他把话带给你就行。”覃吉道。
蒋琮一脸疑惑之色:“张家二公子?不是说才十岁冒头吗?”
覃吉道:“张家这个十岁冒头的二公子,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等你多接触一下就明白了。其实不用瞒你,那小家伙就是个人精。”
蒋琮双目瞪大,问道:“那……张家到底是谁在做主?”
“当然是太子的老泰山做主啊!”
覃吉道,“不过我也不知道,张鸿胪他是真糊涂还是故意装糊涂,总之每次我见他,他都在我面前插科打诨,甚至遇到事让我直接去问他的次子,也时常把他儿子的名字挂在嘴边,延龄延龄的好生稀罕。”
蒋琮道:“太子岳父能这么快当上鸿胪寺卿,岂是易与之辈?多半是在故意装糊涂,怕惹祸上身才会刻意保持低调。”
覃吉问道:“你觉得他怕事吗?”
“这……”
蒋琮一时语塞。
都敢参劾梁芳和李孜省了,这是什么段位的选手?
说他怕事?
怕他奶奶个腿啊!
覃吉道:“赶紧去,早去早回,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能见张家二公子就不要见旁人。记住了,是二公子不是大公子……”
“不一样吗?”
蒋琮好奇问道。
“大不一样,你见过他们兄弟俩就知晓了。”
覃吉也很无奈。
因为到现在,他都看不透张家到底是什么人员架构,更摸不透张府内部的玄虚。
……
……
就在蒋琮出宫找张家人时,乾清宫内,朱见深中午时分才回来,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邵妃,只是没见到邵妃的儿子。
朱见深让人准备了御膳,桌面摆着的都是些清汤寡水的食物。
自从得肝病后,太医嘱咐皇帝要忌口,加上他自己也厌恶荤腥,自然就吃得清淡了,这也跟朱见深肝脾虚弱,无法消化油腻有关。
“陛下。”
覃昌出现在乾清宫内殿。
朱见深知道覃昌有事要说,加上他自己也没什么胃口,便摆摆手让覃昌先到外面等候。
过了半晌,朱见深才出来,随便用布擦擦手,问道:“何事啊?”
覃昌道:“刚报上来的消息,说是鸿胪寺卿张峦参劾了礼部左侍郎李孜省李仙师。”
“咦?他不是刚参劾过梁芳和韦眷吗?怎又咬上李爱卿了?”
朱见深坐下,侧目看了过去,皱眉问道。
覃昌无奈回答:“是啊,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让人目不暇接。”
朱见深眉头紧锁:“身为太子岳丈,入朝还不到一个月,怎么会接连找茬呢?还是说他就是德不配位,根本不值得留在当下的位置上?”
覃昌一听就知道皇帝真的恼了。
参劾梁芳,皇帝不会介意,毕竟梁芳和韦眷的事,皇帝可是门清,甚至还隐约觉得张峦是性情中人,是在为他儿子出头,出面纠正朝廷的不正之风。
但参劾到李孜省头上,那就等于是触了皇帝的逆鳞。
皇帝是不允许旁人随便攻讦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李仙长的,以前也有人参劾,基本上下场都不太好。
覃昌把奏疏呈递过去,小声道:“回陛下,张峦此番参劾,并非无事生非,好像……还有那么点头绪。”
“什么头绪?”朱见深拿过奏疏来,打开看了看,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因为他看过张峦写的话本,字迹根本就对不上。
“这是原本,还是过录本?”
朱见深问道。
“乃……原本。”
覃昌恭敬道。
朱见深虽然觉得有问题,但也没说什么,毕竟话本就算是张峦所写,也未必需要他亲自动笔,只要是出自张峦编撰,也没什么不妥。
“李孜省卖官鬻爵?”
朱见深看到上面检举的内容,黑着脸问道。
覃昌道:“张峦的确是这么说的。”
这也是覃昌觉得李孜省跟张峦起了矛盾的最主要原因。
这参劾的罪名实在太大了!
如果李孜省和张峦穿同一条裤子,张峦此番参劾只是双方配合唱双簧的话,那就该提一点不痛不痒的罪名,而不是一上来就扣个卖官鬻爵的大帽子。
关键是……这正好切中了李孜省的软肋!
朱见深逐字逐句看过,侧头问道:“这上面所列的官,是朕亲自传旨授予的吗?”
覃昌道:“这些官的确是陛下授予的,但名单却是李仙师所进,明目繁多,陛下当时您并未说什么,直接就同意了。”
“那就是说,李孜省收受过这些人的钱财?”朱见深继续问。
“这个……奴婢不知。”
覃昌低下头。
难得遇到有人参劾李孜省,还是头铁的太子岳父,覃昌之所以要主动跟皇帝禀告,更多也是想借助他人之手打压日益嚣张的李孜省。
李孜省在朝中的地位太高了,皇帝几乎所有大事都要询问他的意见,以至于司礼监也受其压制,覃昌自然不甘于人下,关键时刻反戈一击。
朱见深冷声道:“那就派人去查查,看看是否真如张峦所言。”
覃昌请示道:“那陛下……调查之后,有何说法?”
“若李孜省确实收过银子才给这些人请旨授官,那就让他把银子退还回去,再把这些人革职。若没有,李孜省便是秉公推荐这些人,那就降罪张峦。”
朱见深不耐烦地道。
“是。”
覃昌急忙应答,心中窃喜不已。
因为他隐约觉得,张峦能查到这个份儿上,必像万安所说的是东宫那些看李孜省不顺眼的翰林讲官在背后提供的名单和参劾方略。
也就是说,张峦的参劾必然是有理有据,经得起查验。
若是这样,只要把事实真相查清楚,就够李孜省喝一壶的了。
“对了,那些人现在都是什么官职?”
朱见深突然又问了一句。
“他们……”
覃昌瞬间觉得不妙。
“也罢,先去查吧。”
朱见深最后一副慵懒的口吻道。
……
……
覃昌走出乾清宫,韦泰正在外边等他。
听覃昌大致把情况一说,韦泰惊讶地问道:“陛下这是信张峦,而不信那位李仙师?”
覃昌也有些奇怪,若有所思道:“陛下只是问了一句他们是何官职,这就足以说明陛下知晓这些人全都放在一些无关痛痒、可有可无的位置上,陛下怎会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传奉官而影响对李孜省的信任?”
成化朝中晚期传奉官大多都安排在一些相对闲散的职位上,诸如上林苑、太常寺、道录司等地方,这些人全都是挂职而无正差,就算偶尔有几个正差,也多是什么钦天监跳大神的存在。
韦泰问道:“那……陛下是否想以此来针对张峦?再或是要处罚那些暗中给张峦出谋划策的文臣?”
“不清楚,别来问咱家。”
覃昌有些麻爪,皱眉道,“今年以来,陛下的脾性跟以前大不相同,这种时候你让咱家如何做判断?陛下让怎么查咱就怎么查,名单全都在这儿,就由东厂去稽办……事情就交给你了。”
韦泰把张峦参劾的奏疏拿在手上,咽了口唾沫道:“还真是会给人找事做……我说的是那个张峦,他这是随随便便张张嘴,我们这群人就要跑断腿,苦啊!”
……
……
张府。
张延龄把蒋琮送走。
不想蒋琮走了不多时张峦就乘坐官轿回来了……
本来在京的王公贵胄,出门都是乘坐马车的,可张峦非要尝试一下乘坐官轿是何等滋味,便特地让人准备了官轿接送他上下班。
“人呢?”
张峦回来后没见到东宫来使,不由问道。
“走了。”
张延龄道,“这次来的不是覃昌,而是蒋琮。同为东宫常侍中官,也深得太子信任。”
张峦惋惜道:“哎呀,人家太子信任几个阉人,咱也说不了什么,只是希望以后情况会有所改观吧!”
张延龄听了,立即用怪异的目光望向老父亲。
把太监称呼为阉人,你张峦现在真的飘了啊,怕不是下一步你准备见谁怼谁,真把自己当成科道言官的领军人物了?
“爹,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恭维您啊?”
张延龄试探地问道。
“什么恭维?就是说几句客气话而已……”
张峦道,“为父参劾当朝权贵,乃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他们在我面前说几句奉承话有什么不对吗?”
张延龄点了点头,“是啊,就连身处皇宫内苑的太子都知道您的英雄事迹了。”
张峦紧张兮兮地问道:“太子派人来就是为这事?”
“嗯。”
张延龄点头,“太子是想问您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要跟当朝权贵为敌,且还惹了谁都不敢招惹的人物?听蒋琮的意思,今天万安于文华殿给太子讲朝事时,特意拿这件事为难太子,认为是太子和东宫讲官暗中挑唆所致。”
“没有啊。”
张峦扁扁嘴,瞥了儿子一眼,反问道,“这不是你挑唆的吗?”
张延龄不由无语:“爹,您可真有本事,什么事都往我身上赖。”
张峦一瞪眼:“不往你身上赖往谁?嘿,也对,还有李孜省,你们俩就在那儿拱火,这个让我参劾梁芳,那个让我参劾他自个儿,我真是被人反复拿来当枪使,还被人说是不知进退的愣头青。我命可真苦啊!”
张延龄问道:“这两天李孜省有找过您吗?”
“没。”
张峦回了一声,随即问道,“儿啊,你不告诉为父,你跟蒋琮说了些什么吗?”
“我没说啥,我就是让他转告太子,说这件事太子最好别瞎掺和,若有人问及,就说不知道事情的前因结果,也就不好随便发表观点……我让太子在宫里做到尽量抽身事外。”张延龄道。
张峦道:“现在事情连太子都知晓了……那下一步陛下是否有可能会知悉?”
张延龄笑道:“朝中很多人盯着李孜省和梁芳,早准备拉他们下马了,现在终于有人肯出头,定会有人利用您的参劾把这件事捅到陛下面前。”
“谁啊?”
张峦问道。
“李孜省和梁芳得罪的人可太多了,只是平时那些人不敢与其为敌,但暗中使绊子却很容易,就比如说司礼监那几位,他们跟梁芳和李孜省都是有过节的,只是表面上维持相安无事而已。”张延龄道。
张峦无奈道:“唉!李孜省让我参劾的具体内容,都是他亲手提供给我的,恐怕其中多半都是假的,回头查无实证我罪过可就大了,丢官倒没什么可惜的,要是被下了诏狱,到时对我严刑拷打……”
“爹,要成就他人未成就之名,就要有他人未有之牺牲,您要挺住啊。”张延龄以怂恿的口吻道。
“呸,感情有可能被打的人不是你!”
张峦恨得牙痒痒,“我当时怎么就听信了李孜省的鬼话呢?他很可能就是想利用我,把我这颗藏在暗处的棋子给废掉,这样他就能自己去投靠太子,又或许他觉得我是易储路上最大的障碍,必须得先搬掉……”
张延龄一听乐了:“好了好了,爹,您别抬高自己了,有时间去写个请罪的奏疏,再或者是去衙门坐一会儿,老躲在家里不是个事儿。我这头还要写话本呢。”
张峦问道:“写得咋样了?”
“快写完了。”
张延龄打了个呵欠道,“为了您和太子的事,我真是忙到日夜颠倒,作息都乱了,现在太子还不时派人来问策,您以为我容易啊?”
“能者多劳嘛,算了,要是下诏狱,为父就硬扛着,换个铮臣的美名也不错,出来后我会得到他人更多的尊重。这官当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张峦似乎当官当上瘾了,让他放手他还不愿意呢。
哪怕是当个背黑锅担责的背锅侠,好像也无怨无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