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一路欢快(一)
天晔嫁女,自有一套繁文缛节,皇帝李源虹坐在华盖下,脸拉得老长:凤栖梧当了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
明明之前是管的,怎么偏今天不管?下面奏说宰相大人连日操劳,深感不适,勉强到场已是不易,断不能再劳累,因此送亲一事皆由圣上主张。
主张?诸般事宜一概不知,怎么主张?他之前就没插手管过这事,现在突然要他“主张”,皇帝纵然有心也是无力。李源虹冷眼扫过凤栖梧,觉得他就是关键时刻装病,存心报复自己擅举暝华郡主之过。
她是郡主,朕是皇上,怎么不能抬举她了?!小皇帝快要气死了,除了景帝崩逝,他根本没经历过大的红白事,什么都不知道,干坐好一阵,终于感到局促起来,软了脸盯着凤栖梧,道:“爱卿身体可还好?”
凤栖梧握嘴轻嗽、略有病态,不复往常的飞扬跋扈。“臣还好,不劳圣上关心。”他四下看一眼,诸事齐备,只等皇帝主持,便道:“吉时已到,皇上乏了,交由礼官罢。”
李源虹当然准奏,大乐轰然奏起,礼官代为主持送亲仪式,各方唱和,无不妥帖。临到登车之际,公主天家女儿不同凡响,居然端起喜酒挥洒谈吐,对皇帝称“御弟”,自称“本殿”,仪态端方地说了一大篇利于邦交的体面话,又使近侍击筑,自己拉塞外胡琴,道:“吉日催逼,不及谙熟,微技不堪,聊慰离别之伤。”当即诵一曲古风,诵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胡琴低沉悠远,筑声激扬震荡,倒把一腔凄恻不甘传了个十成十,诵罢登车而去,毫不顾返,众人皆知她别的“君”是谁,只不敢相看,唯低头默默而已。
正当迷梦中,有人忽被抢命似的一阵推搡:“你这小倌儿倒还好睡!将军使我来问你,离京了,就没有话跟你从前那位说的?你们的公主,可是好情真意切的表白呐!”索欢被粗鲁惊醒,木木地坐着,先看那粗糙大手,再看那凑上来的硕大脑袋,灰头土容,说话粗野,一股酒臭肉气,与凤栖梧何止夜叉神君之别?打起帘子看,绿意盎然,蝉儿聒噪,才意识到已经出城。
“我没有可说的,你去罢。”索欢神情冰冷,哈刚木凑近他细瞧,嘿嘿嘿嘿笑得很猥琐,突然打出一个响亮饱嗝,正对着索欢。
索欢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唰”一声扫开车帘,“出去!”
“我呸,臭*,了不起了。”哈刚拖着虎背熊腰出去了,索欢从一方小窗往外面看。
他平时很少出门,一年到头没几次,出城就更屈指可数了,多是坐在车轿里,不接触任何人。他看,外面的人也在看,那些卖酒卖茶的,行路的,捡柴的,放牛的,侍弄田地的,都陆陆续续赶来,挤在官道旁张头张脑,数着多少嫁妆,探讨车里新人长什么样,对那些异族打扮的武士尤其感兴趣,指指点点,切切查查。忽见帘角掀起,里面的“小姐”居然趴着窗口往外瞧,顿时轰一声,惊为天人,议论不休。
深闺小姐张望热闹,无异于倚门卖笑,大大的伤风败俗,但这些路人是喜欢的,巴不得连新娘子都掀开盖头走出来。一个牧童尤其可爱,牵着牛来看,头上顶一枚荷叶做的遮阳帽,叶下两只水葡萄似的眼睛,居然冲索欢眨了两下。
索欢心情大好,回眨两下,提醒说:“牛!牛吃你帽子啦!”才说完,荷叶果然被牛含走,露出一个晒得贼亮的光头瓢。众人哄笑,连听不懂汉话的扈烈武士都跟着乐,买东西回来的西尤看见这一幕,也觉有趣,顺手将身旁武士的头盔取下来,扣到牧童的光头上,“拿去,这个它吃不了,以后别放牛,当个武士。”回头笑看索欢。
人家做什么关你什么事?有病!索欢把脸子一甩,帘子一放,半点都不想搭理西尤。西尤不以为意,将一笼蟹黄包从窗口给他丢了进去,“宛淳姑娘说你喜欢这个,刚买的,趁热。”接着又当面儿吩咐哈刚:“从今以后你给他驾车。”才说完,哈刚与索欢双双反对。
哈刚说:“我是汗王嘉奖过的猛士,岂能给贱人当车夫!”
“一嘴腥膻,一身马味儿,臭烘烘的丑男人,谁稀罕!”索欢掩不住嫌弃。
哈刚天晔之行,最感兴趣的就是粗话,文绉绉的对诗不懂,骂战是向来不惧的,听见索欢敢这样挤兑自己,竖起粗眉就要骂,却不想一个“婊”字才出口,剩下的就被西尤都敏瞪回去。索欢恨他俩一眼,不需打腹稿,张口就是巧样污词,俚俗翻新,直把哈刚说得狗也不如。
哈刚有西尤压制,不敢回嘴,气呼呼地跳上车,甩起长鞭赶马。西尤令人将坐骑牵来,跨上去陪索欢走一段,问:“你到底嫌他臭还是嫌他丑?”
“既臭,又丑,且粗鲁。”
西尤立马拍哈刚:“听见没有,以后要改了。”
“将军,容貌爹妈所生,改不了。至于气味儿,”哈刚冷笑一声:“他倒是干净,这*里走一路,穿过沙漠,我看他还敢嫌谁!”支起脖子回头对车厢道:“老子告诉你,扈烈啥都没有,就是马多,一群一群到处跑,你要闻不惯——两腿一蹬,去死!”
西尤似笑非笑,装模作样鞭指哈刚:“不许粗鲁!”又和索欢聊:“他叫哈刚木,爱马如命,从小与马儿同睡,亲手给它们刷洗,曾经草原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旱荒,他自己不吃也要喂饱马儿,所以再烈的马到了他手上都会驯服,就同你们那个中土人伯乐一般神奇。奇人有异术,他身上的马味儿可是驯马的秘密武器。”
“至于模样,咱们草原女人都爱他爷们儿,够劲儿,像菟丝子缠着不肯放手。”西尤逗他道:“你倒不喜欢吗?”说罢哈哈大笑,周围也跟着哄笑,一片热辣辣的暗示。哈刚木见西尤都敏帮自己说话,也感到了他们将军有意调戏,欢快地打着长哨,高声唱一嗓子:“金灿灿的太阳,似她的脸儿啊!”
众扈烈武士听见了,狂笑,跟着吼:“白绵绵的云朵,像她的奶儿啊!”
“天边的月亮是她的脐儿啊!”
“脐下有清泉……”
哈刚挥舞马鞭,呱呱大叫:“让我来!”正要唱,后背一记窝心脚,将他连人带小凳一块儿踹下车去,摔得头破血流。
“西尤都敏,”索欢立在车头,阴冷笑道:“我知道你想搞我,却也不必这样猴急,路还长着。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未实现你的诺言,用美酒歌舞迎接我,我也还未忘记凤大人,心里没你。我是个有名的泼辣货,搞不好,让你人财两空!如今我也算从良了,你给我起码的尊重,到扈烈后,行过礼数,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现在么——管好自己,管好手下,别来惹我,我烦着呢!”
哈刚木被人扶起来,满脸血,捂着额头乱骂,“车还开着,他咋那么混啊!将军,他……”
西尤也被此举驳了脸,想发作却有所顾虑,只喝道:“住口!”恨得狠抽马腹,一路跑到队伍最前头做引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