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麻静静地聆听着红葡萄酒小姐的话语,内心波澜壮阔,脸上却异常宁静。他曾忧虑,不知有多少轮回者愿意介入尘世,甚至有多少人会协助对抗李家。他意识到自己的视野狭窄了。他们不仅参与其中,而且在许多问题上的思考比他更为深刻。
如果从一个客观的视角来看,猴儿酒最初提出的与十姓斗法的提议,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铁观音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这个计划的缺陷。这位女士行事果断,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秘密地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以避免精力的分散和意见的冲突。
只有深刻理解这个世界并融入其中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在上京城时,胡麻就猜测铁观音有所隐瞒,但他没想到会是这件事。自从了解自己的身世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将自己视为主人,而其他人则是客人,因此他变得小心翼翼。然而,铁观音的决定告诉他,他错了。
轮回者或许会表现出厌恶或傲慢,但在他们内心深处,真的有人愿意完全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吗?二锅头老兄有小红灯,猴儿酒有他的妹妹乌雅,甚至连地瓜烧也有她的那些鬼兄鬼弟。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甚至比他还要紧密。思考着这些问题,胡麻内心的波澜终于平息下来,他转头看向血污池,只见杨弓的影子越来越清晰,而神赐王的身影已经消失。
现在,只有恶人张还能在血污池中保持影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杨弓的杀意超过了他们。这只是因为人间的这场大屠杀是由杨弓引发的,血污池反映了人间的情况,因此发生了变化。只能说,与其他即将发生的事情相比,其他人的杀意都显得微不足道。
胡麻同样了解杨弓将面临什么,心中自然有些沉重,但想到太岁即将来临,每个人都肩负着责任,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有敬意。
“那么,这个人是谁?”
在血污池边,恶人张也在注视着杨弓的影子,看了很长时间。作为同样在血污池中的人,他不认识杨弓,但似乎能从杨弓身上感受到一些东西。他定定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过了许久,他麻木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转头看向胡麻:“他和别人不一样。”
胡麻也看向了他,轻轻点头:“他是一个不认命的人。”
“这天地间有命数,有人命轻,有人命重。遇到灾难时,命轻的人先死;遇到福气时,命重的人先享。他不接受这一点。”
“不接受就不接受吧,他其实有机会从命轻的人变成命重的人。”
“但他不要这个机会,他拿起刀,要把那些认为自己命重的人,一个个砍倒...”
恶人张听这些话,显然有些吃力。他不是门道中人,听不懂命数的轻重,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才稍微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罕见地从他那张麻木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突然抬头看着胡麻:“有地方可以铸刀吗?”他举起了自己手里的两截断刀,“我想把刀修好,然后去找他。”
“去渠州找保粮军。”
胡麻向他点了点头,“那军中有铁匠,会帮你铸刀。”
“好!”
恶人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这么坐在血污池里,他的影子也渐渐变淡了,想必此时的他已经从人间醒来。
至于他带着手里的两柄断刀,找到杨弓之后会做什么,那就看他的选择了。
“天翻地覆的大屠杀啊。”
胡麻只是在心里感慨:“连恶人都可以被折服,更何况是其他人?”
这场大屠杀,比起之前与十姓约定的斗法,不知高明了多少,但从道理上讲,这场屠杀并不是违背与十姓的约定。
毕竟,他们约定了斗法的输赢,现在这同样是一场斗法,区别只在于,十姓以为会从法术层面分出胜负,却没想到,轮回者的格局,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
事已至此,胡麻甚至都不用担心输赢的问题了。
此时的胡麻,站在血污池旁边,可以感受到池中的血气涌动,通过血污池回望人间,借助阴府中的滚滚阴气,甚至可以感受到人间的气运,感受到那场滔天大劫的浩荡。
在这件事情上,轮回者比自己做得还要好。
那么,现在的自己呢?
目光不经意间,看到了已经准备离开的红葡萄酒小姐,也看到了旁边脸色有些低沉的二锅头。
他们眼中或是自嘲,或是平静,但却都有着某种超然之色。
就像二锅头,明明刚刚才听到红葡萄酒小姐说的“轮回者必死”的事,但他居然也表现得毫不在意。
或许和烧刀子一样,都觉得现在的儿女情长,显得太过婆婆妈妈?
自己也没有意义表现出什么伤心悲痛之类的,太轻了。
只是面对这必死的结局,自己又该做什么?
某个念头,忽然在此时疯狂地滋生,以前他便窥见了此事,但甚至不敢深想,如今,却逐渐变得坚定。
在上京时,轮回者们与铁观音相见,看似大家将一切的事情,都交了个底。
但实际上,铁观音隐瞒了一件事情,无论此世结果如何,对抗了太岁之后,轮回者会死。
而自己,也隐瞒了一件。
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胡麻甚至都觉得心里轻松了,只是向红葡萄酒小姐深深一礼:
“有劳了。”
便是胸间正是云海涌荡之时,如今也只一句有劳,不然着实矫情。
而红葡萄酒小姐也看了胡麻一眼,倒是觉得他当真与之前在安州时不一样了,摆了摆手,淡淡笑道:“赶紧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妥当,好多的事情,如今才只是开了一个头呢!”
杀劫起人间,她还要回到人间去,保护杨弓,或是多找几个杨弓。
不然,杨弓出了事,这场杀劫,也有可能被提前阻止。
“咱们也把彩头收回来吧!”
胡麻也向二锅头笑了笑,道:“好歹这场斗法,也是堂堂正正的赢了的。”除了有点碾压之外,其他的皆在道理之内。
二锅头也只能点着头,只是细想起来,觉得有些怪怪的,这所有的事情,都是红葡萄酒小姐策划,烧刀子拿了命来执行的。就连胡麻,中间也起到了当肉盾,以及最后时帮着烧刀子,将这场杀劫的引子送到人间的作用。
惟有自己,合着就只是开了个门,以及最后收钱?
“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做。”
而当胡麻与烧刀子来到了李家主事的面前时,便见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呆滞了一般,如今他已非活人,而是魂身,连魂身都表现出了失魂落魄的模样,可见这冲击实在太大了。
“我李家二百年辛苦,七代人之功,才有了如今的一切。你们,却要全都拿走,连名声都未留下...”
“那一切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而胡麻看着李家主事这模样,则是皱起了眉头,冷淡道:“凭着背叛与窃取得来的基业,也不能算是你们家赚的,说深了说,这黄泉八景,管人间一切祸福,本身就不该染指。”
“若你们真的染指,甚至据为己有了,那自然有人将其推倒重来。”
“若真有胆量,你们也可以试着阻挡,只是我会告诉你们,后果皆由你们承担。”
说完了这些,他才声音一沉:“至于现在,我没有功夫与你在这里啰嗦。”
“李大先生,你们输了,答应我们的东西,该交出来了。”
“你...”
直到被胡麻如此重话说到脸上,这李家主事,才仿佛回了点神,猛得抬头看向了胡麻,眼里带着崩溃,沮丧,不甘,疲惫,最后,却都成了苦笑:“你们还想得到什么?”
“李家,根基都被你们毁了,又哪还有值钱的东西?”
这会子他身上甚至都有了种自暴自弃的感觉了。本以为,这场斗法哪怕输了,也只需要交出那两只秤论,最多与他们平分血污池。可孰料,血污池都不属于李家了。从此之后,无常李便会低于其他几姓,间沮丧,可想而知。
“要你们的一切。”
而胡麻则是认真看着他,缓缓道:“李家的无常,石砣,家主印信,以及...”“你们李家的母式。”
“……”
“母式?”
李家主事骤然听见这两个字,神色居然显得有些奇怪,还以为胡麻是在嘲讽。李家的母式,大概从今天开始,就成了一个笑话吧?
他还要这做什么?
“老并呼名确实一般,我都没想到,堂堂无常李家的母式居然消耗品...”
胡麻并未掩饰自己眼中的嫌弃,道:“但你们李家可以窃取血污池二十年,不为人知,也未受到血污池的反噬,这份本事我倒是很感兴趣,我要你,将这本事,完整的
告诉我。”
此言一出,不仅李家主事,就连二锅头也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为何要这窃取天地本源的法?”
分明这场杀劫一起,任何门道,都会被推平,这世间法门,都可能会被推平啊。而李家主事也是反应了一下,才忽然认真看向了胡麻,倒真是难以形容这会子他心里的奇怪念头,
胡麻点明了要他们李家的法,倒让他觉得心里稍稍宽慰,似乎李家人数代人之积累的心血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似的,恍惚之间,咬牙道:“我,这些我都可以交给你……”
“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知道李家输了,没资格谈条件,但我,还是要说出来。
“……”
胡麻并未抢白,只是皱皱眉头,道:“你讲。
李家主事深呼了口气,忽然道:“我要你保举我李家两位女儿,去保粮军中任职。”
“不跟别人就跟着这杀劫缠身之人,保证她们令行禁止,不生二心。”
......
胡麻听着,都略一怔,倒是晒然。要不怎么说,十姓主事,其实都是非常聪明的人呢?
他缓缓点了下头:“我答应了。”
李家主事直到此时也才深呼了口气,向了胡麻道:“首先,你要找一口井...”无常李家,倒确实是愿赌服输之人,或者说,他们一开始就准备了要与胡麻等人合作,差别只在于输的太过突然,而且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生出赖账与两败俱伤的决心而已。
不仅胡麻所要的“窃取”之法,源源交待了出来,其他的印信,调令,石砣,也都一一交出。
这些事物,到了胡麻手里,便等于镇崇胡家,吃掉了无常李家。
至于五只石砣,更是已经可以凑齐了。罗天大祭的五镇,如今便已有了一镇在手。
胡麻与二锅头一起返回了阳间,仍在这猛虎关前,抬头看去,只看到了猛虎关上,早已插上了保粮军、铁槛军、白甲军的
大旗。
如今这一片天地之间,血雨方停,冷日初升,阴风的风刮来刮去,风中满是血腥味,关
前人头,皆已埋葬,正有无数褴楼之
人,前来领粥。
粥香与血腥味融合到了一起,居然是谁也不曾想过的融洽。
胡麻立于猛虎关前,看向天下,倒仿佛已经看见了结果,这一番滔天杀劫起处,什么猛
虎关,什么神赐王,乃至无常李家的堂官跑腿,再什么江湖异人,奇术邪法,皆不堪一
击。
而以红葡萄酒小姐为代表的很多转生者,都已经开始自愿投入了这场杀劫。他们会摧毁
一切,也会让人明白为何摧毁,以及如何活命,重生。
这才只是刚开了个头而已,这场杀劫,会愈来愈凶。
命数轻重会抹平,什么草头王,什么世家贵人,都将会在这场杀劫面前俯首,否则便人
头落地。
“老兄,交给你了。”
而望着这已经打开的局面,胡麻便在这猛虎关前,将从无常李家拿来的一切,都给了二
锅头,其中,还包括了镇崇府内的“金甲集”与“递阴书”。
金甲集,可以驱使镇崇府内的金甲力士,递阴书,则可以保证二锅头随时联系到自己,
以及驱使天下鬼神之能。
“啥意思啊?”
二锅头听着他的话,却有些惜了:“这才刚起了个头,你不回军中去了?”
“你们懂得道理比我大,这些事情也会做的比我更好。”
胡麻深深的吁了口气,认真看着他,道:“所以,我要去做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二锅头倒是有些惊讶:“比集聚天命,斗败十姓更重要?”
胡麻点头,慢慢道:“是!”
二锅头虽然还是有些不太了解,但也知道胡麻不是个急躁的性子,加上他也有太多事情,要去了解,去与红葡萄酒小姐商量,便也只好答应了下来,匆匆向了保粮军中而去。
而胡麻则是目送了二锅头走远,神色也已崩紧,安静的站在这里,行功片刻,便等到了
老算盘,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满身都是泥浆,
"这...这事...”
老算盘分明还有着太多想要问的,但胡麻却在看到了他的时候,直接道:“我让你帮我联
系国师,可曾找到他了?”
"找到了
老算盘倒是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只是胡麻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便点了下头,道:“带我过去见他我有问题要问。”
“什么问题?”
却还不等老算盘回答,胡麻便听到了身后有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转过头去,便看到了
洞玄国师,他站在了早先本来应该
是一株松树的位置。
自上京城分开,到如今,已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再看到他,却已没了当初身穿道袍,
飘然出尘的模样。
脸颊还是那般枯瘦,但却换下了道袍,胡须篷乱,眼睛也没有此前清激,通透般的神彩
。
老算盘一见了他,神色便有些尴尬,悄悄低下了头,向胡麻道:“他比你还着急呢,
一听你要见他,几日前便过来了一道影子
…
“我需要知道,归乡境界怎么走...”胡麻没有半点的犹豫,便看向了国师,慢慢道:“你
早在骗我修成九柱道行时,曾经说过有人间上桥之法,甚至还有可能,以此法直抵归乡
境界。
“这话,该有下半句。”“归乡?”
国师听到了他的话,甚至都觉得有些荒唐,冷声道:“照你现在的路子走下去,天地之间
,将不再有法,不再有术,只有一帮挥着刀,大杀四方的乡民…
…
“你挑起了这一切,却又过来问我,何为归乡?”
“是!”
而迎着国师的质疑,胡麻却只是默默点了下头,道:“这天下的法,都会消失,但我要在
这一切消失之前,达到真正的归乡境界。”
听出了他话里的坚定,国师的脸上,倒仿佛露出了讥嘲:“说到底,你也想成仙?”
胡麻袖子里握着一块衣襟,乃是从血污池中带出来的,他缓缓握紧,徐徐吐出了
一口气,低声道:“成仙没有意义。”